农历四月十五是蝴蝶会,蝴蝶和人从四处涌来,涌向大理点苍山云弄峰下的蝴蝶泉。女人们穿戴得像蝴蝶般漂亮,人们都是带着跳舞的家什、龙头三弦和别的乐器,还有最好的乐器,那就是自己的喉咙——山歌嗓来的。大家来祭奠猎神,唱情舞爱,寻找相好。老夫也赶蝴蝶会,老了,对男女情事的兴趣已大不如从前,到蝴蝶泉主要是来寻找我敬仰的猎神的。
白族的猎神与蝴蝶泉的神话传说《蝴蝶泉》,故事很长很感动人,不想占用大家的更多时间,只能忍痛作简要叙述,不全文呈现了。
一位名叫杜朝选的青年猎人,从金沙江边的永胜来到洱海东岸,他要到海西去。一对打鱼的老夫妇用小小的渔船渡他过了洱海。作为报答,杜朝选在离洱海不远的地方挖出了一个冒着清水,有银闪闪的弓鱼在游的洞,他让大爹大妈老两个就在这儿捞鱼,不消到洱海里撑船打鱼受累了。
杜朝选在周城附近的一个小村庄住下来,每天天不亮就背起弓箭到山里去打猎。一天夜里,他看到有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娃娃在痛哭,就上前去问缘由。原来这一带的深山里有个神魔涧,涧里有个蟒蛇洞,洞里藏着一个会变人形的大蟒蛇。每年一到三月初三,那条蟒蛇就向这一方的老百姓索要一对童男童女,要是不按时送到,人们就得遭殃。明天就是三月初三了,就该轮到这个女人送她的娃娃了。杜朝选决心杀死这条作恶的蟒蛇。杜朝选凭着高超的武艺和惊人的胆量与妖蟒搏斗,宝剑断了,他用双手掐死了巨蟒。他杀死了巨蟒,还救出了到山里砍柴,被妖蟒劫到蟒蛇洞,硬逼着做了它的媳妇的两个年轻漂亮的女人。
看到杜朝选替乡里杀死了吃人的妖蟒,搭救了自己的性命,又看到他的英勇、英俊和好心肠,两位女子都生出了爱慕之情,提出要嫁给他做媳妇。义士杜朝选拒绝了。两个女子无论怎样求告,他硬是不依,头也不回地走了。两个女人跑得脚都痛了,还是追不上猎人杜朝选。她们在一个龙潭边歇歇脚,感到很伤心,就放声大哭,越哭越伤心,最后一齐跳进龙潭去了。杜朝选心里总是记挂着自己搭救的两个女子,到处去探问,后首听说她两人跳龙潭寻短见了,立刻赶了去,他伤心不过,也跟着跳下龙潭去了。
杜朝选跳进龙潭以后,立即从龙潭里飞出来三只美丽的彩蝶,在龙潭的水面上飞上飞下,形影不离。
英雄与两位女子为爱投潭化蝶,这传说悲壮凄婉,深深打动人心。为民除害,为爱而死,爱憎分明的杜朝选被白族人奉为了猎神。传说,四月十五日是英雄和砍柴女子的殉情日,到时会聚来许许多多五颜六色的彩蝶,绕着龙潭飞来飞去,龙潭因而改叫为蝴蝶泉,这天也被定为蝴蝶会。是爱让龙潭变为爱情圣泉,到时候,风花雪月之乡的人们和蝴蝶一道,都到蝴蝶泉来赶会。蝴蝶会是祭奠杀蟒英雄的节日,是怀念有英雄气有牺牲的爱情的节日,是用歌舞寻找爱情,创造新的爱情故事的节日。
白族是农耕民族,长年与危害人类生存的自然灾害进行斗争,因而有很多这方面的神话和传说。《段赤城》《猎神杜朝选》是其中流传最广的作品。古代,大理有一条大蟒,每天吞食人,搅起漫天洪水,弄得老百姓不得安生。段赤城以死相拼,全身扎满刀子,钻入蟒肚,杀死了大蟒,用自己的生命解除了蟒患。蟒蛇是洪水的象征,段赤城和杜朝选都是杀蟒英雄,也就是抗击自然灾害的英雄。杜朝选与段赤城不同的是,他与之搏斗的是一条有狮、虎、豹、蟒四个灵魂和一把宝剑的妖蟒。当他用箭射伤了妖蟒,用宝剑杀伤了它的三个灵魂时,妖蟒现出原形,缠住了他,他在宝剑被砍成了两截的情况下,用双手紧紧掐住大蟒的咽喉,终于把它掐死。所以,白族人为杜朝选创作的塑像,就有手捏蟒蛇的咽喉,周身缠满了蟒蛇的形像,白族学者李缵绪大赞说:“有希腊拉奥孔雕像的雄姿。”
中国共产党的主要创始人之一,中国共产党成立后革命运动的重要领导者,惨遭反动军阀杀害的李大钊的女儿李星华,年曾到大理采录民间故事传说。《白族民间故事传说集》是她的遗著之一,《蝴蝶泉》就收录其中。在大理,杜朝选的传说较多,李星华搜集的是主要流传的版本,与徐嘉瑞搜集的《猎神杜朝选》,还有其他的版本比较,情节大同小异。文革前,文艺工作者把这个神话传说编创成滇剧搬上舞台,后来又有了白剧和白族曲艺大本曲的与广大观众见面,都很受喜爱。
李星华还搜集了大量白族民歌,我记得也整理编辑成《白族民歌集》一书出版。这书我原先也珍藏着一本的,借给一位白剧编剧就没有还回来。有次在桂林逛书店,竟然买到了《白族民间故事传说集》,可《白族民歌集》走遍全国却都没有寻到。书里的民歌,也同样鲜活动人,显着白族人的智慧,电影《五朵金花》插曲的歌词大多都来自此书。如果哪位朋友藏有此书,能借老夫一阅,老夫不会借了不还,而是会万分感激的。
花岗石的咏蝶碑立在情人湖边,碑上刻着郭沫若的手书,书写的内容是他于年9月游览大理时写的蝴蝶泉起源的古体叙事诗《蝴蝶泉》。叙事诗很长,这里也只能说个梗概。传说蝴蝶泉原称无底潭,潭边有一对情人,男的叫霞郎,女的叫雯姑,因封建王公虞王“久慕雯姑貌媚妩”,杀死了雯姑的父亲,抢走了她。霞郎深夜赶来救出姑娘,两人骑马逃走,被虞王的人马围困在无底潭边,虞王要雯姑答应嫁给他才能免遭一死。勇敢的霞郎和雯姑悲愤不屈,双双跳入潭内,化为一对大蝴蝶。此后每年的四月廿五日,四方蝴蝶尽来此聚会。如此云云。
导游在讲蝴蝶泉的故事,我装作游客凑过耳朵听了一下,他所讲的都是来自郭沫若的叙事诗《蝴蝶泉》。回家打开网络看了看,上面关于蝴蝶泉起源的传说故事,也全是郭老创作的版本。就是到了年,由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制作的动画片《蝴蝶泉》,标明的原著者还是郭沫若。全国少数民族题材电影腾龙奖;第二届美术片二等奖;-84年文化部优秀美术片奖......动画片《蝴蝶泉》一问世便收获了无数奖项。走遍蝴蝶泉,浏览网页,“霞郎”“雯姑”铺天盖地,就是不见猎神的踪影,连讲述他的只言片语都见不到。郭老的作品俨然变成了最正宗的白族民间神话传说。
为富不仁,有钱人看上了穷苦人的相好,想强行霸占,遭到反抗,最后造成悲剧,郭老先定下了这样的主题,也就是阶级压迫和反抗压迫的主题,然后再编写内容。《蝴蝶泉》说是根据白族民间神话传说改编创作,读完全诗却看不到任何白族特色,这其实是典型的以阶级斗争为纲,主题先行的作品。“主题先行”,就是根据政治需要,在没有任何材料的情况下,先确定所谓的主题,然后再根据主题的要求去拼凑材料,填进人物和情节,使“主题”得以表现的一种文学艺术的创作方法。这样的文章干瘪乏味,内容纯粹就是附会“主题”。新中国建立后,以阶级斗争为纲是很长一段时期的基本路线,文艺创作也不例外,阶级斗争必须是一切文艺作品的主题。如何深刻表现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革命样板戏做出了板样。叙事诗《蝴蝶泉》与诞生在同一时期的多数文艺作品,如由撒尼族叙事长诗改编拍摄的电影《阿诗玛》,内容和表现手法同出一辙,都是一个模式,全是忠实贯彻那个时期文艺为政治服务的文艺政策的产物。
真正表现白族生存的自然环境,他们信仰的本主崇拜,经济生活,社会风习,审美,浪漫情怀,长期与自然灾害斗争的历史,还有民族历史的《蝴蝶泉》及《猎神杜朝选》,都消失不见了,白族民众创作的《蝴蝶泉》被简单化公式化概念化的,扁平冰冷的,与那个时代的作品大同小异的《蝴蝶泉》替换了。白族文化学者徐嘉瑞感慨说道:“大理神话,不仅为大理民众之诗歌,且为大理民众之历史也。”可对于“优美可继《九歌》”,“比之希腊而无愧焉”的大理神话,很多管理文化的官员却无视无感,在他们的眼中可能是没有价值的。权威的一时兴起之作,就把一个大众深爱着的神话覆盖掉了,主流文化的话语权太强势,在它面前,处于边缘的民间文化艺术竟然显得那样脆弱无力。
农药是蝴蝶的杀手,冷酷是爱情的杀手,冷酷会像病毒一样传播,如果任由蔓延,人性就会沉入无底潭,那就没有了蝴蝶,没有了蝴蝶泉,产生诗歌、白族爱情调子和情侣的爱情圣泉也就干涸了,原本地处蝴蝶箐冲积扇荒滩的蝴蝶泉又会变成荒滩。
李星华主张和努力实践“忠实记录、慎重整理”的原则。那时还没有录音机,那些白族民间文学作品,她是凭笔一个字一个字记录下来的。劳动人民口头流传的故事传说、歌谣,她都做到力求忠实地记录整理,因而比较忠实而富有光彩地向读者提供了一些白族人民的故事和诗歌创作。年11月21日,毛泽东主席给郭沫若的信上说“奖饰过分,十分不敢当”。郭老擅作歌德诗文,不吝笔墨赞美领袖,弄得谦虚谨慎的伟大领袖很是不好意思。学界对郭沫若老的为人为文颇有微词,这里就不议论了。李星华对民族文化的尊重,做学问做艺术的态度,与郭老对比,是有着差距的。
其实,这不能责备郭老,创作什么样的作品是他的喜好和自由,何况他还留下了个人风格突出的书法作品。郭老的作品只是描绘蝴蝶泉的众多作品中的一部,百花中的一朵。要责备只能责备不加思考或另有目的地引进并大做文章的那些文化官员。
大理人,尤其是白族人很包容,善于接纳,引进那些对自己有用的不论是生物物种还是文化物种都十分有兴趣,非常主动,但都是要经过认真挑选,扬弃吸收,绝不盲目。
就如将原产于南美洲巴西的蓝花楹引到大理栽培,广泛栽植于公园、行道。蓝花楹盛开时,就有紫云飘起,喧嚣灰暗的城镇形象改变了,有了些仙境样的感觉。扎染,俗称扎花布,原是汉族民间传统的染色工艺,已有数千年制作历史。这种青青白白的艺术形式特别符合白族人的审美,引入大理后,注入了民族风格,得到一代代传承创新。唐贞元十六年,南诏舞队到长安献艺,所着“裙襦鸟兽草木,文以八彩杂革”的舞衣,即为扎染而成。离蝴蝶泉不远的云南最大的白族村庄周城,从十多岁的小女孩到年逾花甲的老奶奶,人人都会扎花布。周城人把扎染做成了大产业,带着芳香的美丽的白族扎染远销到了欧美和东南亚各国,周城因而列入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生产性保护示范基地,被文化部命名为“白族扎染艺术之乡”。
上面两则都属于成功引进的例子。如果引入不当,就会形成有害物种入侵,那会侵占本地物种的生存空间,造成本地物种的死亡或濒危,会摧毁生态系统,危害动植物的多样性,还有文化的多样性。叙事诗《蝴蝶泉》就属于不当引进,以讹传讹,使得白族地区的文化生态遭受到局部破坏,如果继续这样做的话,真担忧会引发民族文化的灭顶之灾。
多年来,蝴蝶泉公园新建了大面积的绿地,大量种植供蝴蝶生息和取食的山桂花、德氐新梓、夜合欢等树木,使蝴蝶泉池绿化覆盖率达到90%以上。公园建起了大型蝴蝶馆、蝴蝶大世界,开展人工繁殖饲养蝴蝶和蝴蝶资源的保护利用工作,尽力恢复“真蝶奇观”。可以说政府在保护修复蝴蝶泉的生态环境方面是花了巨资下了大力气的,但是蝴蝶泉公园的一切基础设施建设,只是“以甘泉、美蝶为永恒的主题”,指导思想仅是局限于蝴蝶生态环境营造,对于修复文化生态却是没有想也没有做,使得蝴蝶泉缺失了灵魂,少了那份神韵,色彩因而大大减弱了。
树林茂密,鲜花开放,清泉光影变幻,蝴蝶泉的自然生态环境越来越好,歌舞也越来越热烈。人们像飞舞的彩蝶,沉迷于欢乐和爱欲,好像都迷失在蝴蝶梦里了,不知还有几人意识到猎神的走失?情歌依然悦耳,可是猎神的精神还在吗?当下对物质利益和享乐的追求,会不会让猎神精神流失?如果流失了,人文精神会失落,精神生态也会跟着改变。风流亦有风骨,不要忘记的是蝴蝶泉的爱情是无与伦比,不同凡响的。
蝴蝶泉飘荡着欢乐,我却没有完全高兴起来,因为我没有在这里找到猎神。
猎神终于找到了,但不是在蝴蝶泉边,最后是在周城的本主庙里找到的。神庙里的猎神,还高举着那柄断剑,两位美丽的夫人就坐在他的旁边。
白族人认为有人性有力量有勇敢有爱情的英雄才是真英雄,才是当之无愧的神。本主崇拜是白族的宗教信仰,本主是平民大众的神,有着人间烟火气,每位本主神都是五彩缤纷的。周城村的村民选拔为民除害,为爱而死的真英雄杜朝选做了本主神。村民建起本主庙,塑匠塑了猎神本主与配神的彩色坐像,享受世代献祭。每年正月十四到十六这三天是周城的本主节,节日期间,人们穿上盛装,用神轿抬着香柏木雕的披红挂彩的杜朝选及两位夫人,还有众神的出像游行。游村庄,游田野,人们备下美食美酒,耍狮舞龙、演唱大本曲、白剧,众人与众神一同在节日里快乐。
请猎神杜朝选做本主的村庄很多,在这些村庄都能找到猎神。是哪个村庄把猎神兼本主神塑造成如蟒蛇缠身的拉奥孔,我一时还没有找到,我不急,相信很快就会找到的。
白族人创造了有情有爱的英雄的故事,英雄的力量,民间文学的力量永远是强大的,猎神身上汇聚着白族人的精神,他可能会在卖门票的风景区消失,却是永远活在白族的神庙里,活在所有热爱他的人的心中。
爱情不必用生命换取,这可能才是高情商的猎神和两位夫人的最大愿望,今天蝴蝶泉边的欢歌乐舞,浓情蜜意就是他们愿望的实现,这样的情景都是他们最乐于看到的。
用清泉水洗尽尘埃,正本清源,让真、善、美回归,我比猎神和他的夫人多了一个愿望——蝴蝶泉有咏蝶诗碑、徐霞客雕像,期望有一天能看到“拉奥孔”的雕像也在泉边矗立起来。
图文作者:苏云汉
作家民俗文化学者摄影家
著有《有神的民族》
苏云汉
本文编辑: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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