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乐喜心里哼唱着小调。
唐行易倚在船舱门口,等待着。
他是个守时的人,从不迟到或早到,以免浪费时光。
但今天他却来得特别早,盯着手表,竟早到了半小时。
在赴约之前,他特地洒了香水——长久的海上生活,让他的身上仿佛沉淀了盐的味道,再加上偶尔的烟瘾,他猜想留给她的首印象可能不佳。
因此,在这漫长的四十分钟等待中,他数次从烟盒中取出香烟,甚至有一次已经叼在嘴里,却又放了回去。
“何必呢?”唐行易低声嘲笑自己,“仿佛要亲吻她似的。”
话一出口,仿佛咒语般,短短一句话,立刻在心中唤起了画面。
他轻咽了一口,不露痕迹地压下心中的柔情蜜意。
他开始吹奏口哨,吹到一半,却又突然停了下来。
唐行易的耳朵自幼就比旁人敏锐,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此刻,他听见身后的船舱内,微弱的淋浴声中,女子愉快地哼着歌。
与他的口哨声多么合拍,多么和谐。
她哼着歌,关掉水龙头,光着脚丫在甲板上踏出有节奏的水声,由远而近。
噼里啪啦——她翻动着行李箱,将衣物一股脑地堆放在床上,仿佛要一一试穿。
哗啦啦——她挑选着化妆品,光是口红,就试了四五种颜色。
咔嗒——梳子放下的声音,从她拿起梳子到放下,足足花了十五分钟。
在街上擦肩而过时,她总是梳着简朴的马尾辫。
在昨晚的舞会上,她的长发随性地披散。
但现在,为了赴约,她精心打扮,哼着歌,高兴地准备着与他的相见。
唐行易觉得,那些被他强压下的柔情蜜意,随着女子的歌声,不断地涌上心头。
卫乐喜穿好鞋子,打开门。
看到了唐行易的手臂和背影。
他今天换上了一件米色衬衫,纽扣小巧,呈宝蓝色,还搭配了同色系的袖扣。
卫乐喜想起,她昨天穿的舞裙,恰是那美丽的宝蓝色。
这个人为她精心打扮,甚至还细心地涂抹了发蜡。
这样想着,她向前踏出一步,呼吸中捕捉到了雪松味的香水气息。
那海的咸涩和烟草的苦味,都被这淡淡的清香所冲淡。
卫乐喜走上前,轻拍他的肩膀。
唐行易转身,目光从她的脸庞往下移,脸上流露出一丝惊讶。
他特意挑选了宝蓝色的小饰物,希望与她相配,却没想到她更换了裙子。
但这件旗袍真是美轮美奂……
丝绒如她,玉兰亦如她。
唐行易想起,他有一枚翡翠吊坠,应该与这旗袍很搭。
那是祖母留给他的,让他赠予未来的妻子,但他却想看她佩戴。
唐行易沉默地提起手臂,卫乐喜自然地挽住他的肘弯。
她的指尖略有皱纹,长时间浸泡在水中,显得有些脱水。
“稍等。”唐行易说。
他走进房间,倒了一杯水,突然意识到,这是她的房间。
那些随意堆在床上的衣服,此刻就在他的眼前,一览无遗。
棉质内衣显得有些陈旧,带着少女特有的奶黄颜色。蕾丝背心华美非凡,图案是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卫乐喜就像那只蝴蝶。
唐行易被她吸引,闯入了不应涉足的花海,被包裹在甜蜜的花香中。
他后知后觉,转身,握紧玻璃杯走回门口。
“喝点水吧,你的嘴唇很干。”
卫乐喜轻轻抚摸嘴唇——她试了四五种颜色都不满意,最终还是没有涂口红。
也许是为了喝酒方便。
也许是为了亲吻他方便。
“谢谢。”她沾湿嘴唇,大口大口地喝水,“我们走吧。”
舞池里熙熙攘攘,每个人都光彩照人。她的丝绒旗袍闪烁着东方的韵味,内敛而神秘。
随着轻盈的舞步,第一支舞曲很快就结束了。
“Changingpartner!”主持人大声宣布,开始交换舞伴。
卫乐喜即将随着音乐的变换,投入另一个人的怀抱。
她柔软的手掌,小巧的脸庞,宜人的香气,活泼的笑容……
都将离他而去。
唐行易心中突然浮现了一个荒谬的想法:
如果当初,那张随海浪漂远的照片上,印着这样一张脸该多好。
他总说自己是一枚齿轮,为了家庭和谐,兄弟和睦,他必须永远转动。
但此刻,他这枚齿轮,突然想逆向转动。
他紧紧握住卫乐喜的手:“再跳一支舞吧。”
“好啊。”卫乐喜几乎脱口而出,犹豫了一瞬,又说,“你看起来有东方的面孔。”
“我是中国人。”
卫乐喜心中一震,改用中文问:“你的家乡在哪里?”
“过去叫津门,现在叫天津了。”
“啊,老乡!”她的指尖轻轻抚过他的掌心,“不过,我的方言不太标准。”
“你很美。”
不知为何,唐行易不由自主地说出这句话,又补了一句:“你回国是为了什么?”
“嗯……结婚?”她说这话时,歪着头,语气轻松,像是在开玩笑。
唐行易有些愧疚地笑了笑:“那真是太遗憾了。”
“是啊,真是遗憾。”她停顿了一下,主动问道,“难得有缘,一起喝一杯吗?”
唐行易犹豫了一下,或许应该把婚约说出来,才显得不那么卑鄙:“还是等有空再说吧。”
但她大胆追问:“那你什么时候有空?”
“我应该只把你当作猎艳的对象吗?”他问。
卫乐喜这才明白,这个人比她想象中更认真,于是详细介绍了自己。
“我叫Francy,中文名是乐喜。”她拉过他的手,在掌心一笔一画地写下了一个复杂的“喜”字,“我姓卫,就是……哦,就是天津卫的‘卫’。”
唐行易最不喜欢中国人用英文名替换本名。
但此时此刻,他宁愿面前站着的,笑着的,只是一个平凡的“Francy”。
而不是“卫乐喜”。
时代的悲喜剧:旧梦与新生
并非他所认识的那个卫欢庆。
命运对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他的梦想实现了,却并非他所愿。
那张随波逐流的照片里,的确显露着一张熟悉的面孔。
但从母亲的信中得知,与他缔结婚约的并非叫卫欢庆。
她名为卫平安。
唐易昀骤然松开了手,倒退几步,撞上了旁人,连道歉都忘了。
而第二首舞曲,在那一刻缓缓落幕。
「交换舞伴!」
是时候转换舞伴了。
他的舞伴,将被别人拥入怀中,他已无力阻挡。
卫欢庆的笑容定格在脸上——她目睹他松手,退后,然后横冲直撞,慌张逃开。
她愣在原地,周遭人群皆成双成对,唯独她孤身一人。
她的腰间还留有他掌心的温暖,雪松香气萦绕鼻尖一时不散。
而眼前只剩他离去的背影,本应一丝不苟的发蜡定型发型,却有几缕不经意地垂落,让她心中莫名不安。
仿佛哪里出了差错。
卫欢庆心中空荡荡的。
她明白,这些年来自己的风流情事或许已传入他耳,也许正因如此,他畏惧她那“花蝴蝶”般的名声。
也罢,没什么大不了。
当有人邀请她继续跳舞,她凝视着出口片刻,然后收回目光,轻声应允。
却在又一次舞步出错,踩到了对方的脚时,急忙离去。
后来,船顺利驶抵上海,他们又同乘一列火车至天津,尽管多次相遇,却再无交流。
直至卫欢庆在报纸上瞥见唐家大少回国的新闻及照片。
那支在心中无尽头的圆舞曲,似乎又在耳边响起。
一个声音在她耳畔尖叫:
「交换舞伴!」
卫欢庆回到天津后,她没回家,而是直奔小苏姐姐那里。
出发前,她特地准备了两张红纸,又去钱庄换取了两卷银元。
原本约定好,小苏姐姐的婚礼要她回来做伴娘,但不知何故,婚礼竟如此仓促。
取了钱后,卫欢庆迎面撞上了一个英俊的小公子。
「Oops!Pardonme!」习惯了讲洋文的她脱口而出,然后才反应过来,「哎呀,对不起您!」
小公子并未因被撞而生气,反而觉得她身上香香的,再听她用洋文道歉,不禁多看了几眼。
细看之下,他觉得她似曾相识:「欢庆姐姐?」
卫欢庆并不认得他,没有回应。
「是我,程远!」小公子摘下帽子,又补充道,「我姐姐是苏玲妙!」
卫欢庆这才恍然大悟,立刻像只雀儿般跳起,笑着说:「啊!苏程远!」
小时候,卫欢庆常去苏家玩耍,苏程远总是她和苏玲妙的小跟班。
他自幼就喜欢这位美丽姐姐,听说她订了亲,曾一度气愤不已!
但得知是与唐家订亲后,那口气终究还是咽了下去。
苏程远问:「姐姐什么时候回来的?取了钱要去哪?」
「刚下火车,家都还没回,取了钱好去找你姐姐。」她随口问道,「你姐姐的婚礼,怎么这么急?」
「嗨,她啊,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一个唱戏的混上了,我爸怕她跟人私奔,才匆忙办了婚礼。」
卫欢庆心中五味杂陈——她不相信苏玲妙会为了一个戏曲演员而舍弃一切,只觉得是家里逼得太紧,她只是想找个地方喘口气罢了。
她自己躲去了英国,苏玲妙则是躲进了戏园子,两者无异。
苏程远并不懂这些,听说她要去苏家,便拍了拍身边的自行车:「你要去我家吗?那我骑车带你一程?」
此时他对卫欢庆,已无太多男女间的殷勤,只是因为自小相识,关系亲近,才想顺道载她。
但不远处,站着一位像是大学生模样的小姑娘,正踮着脚,略带胆怯地张望。
卫欢庆不是个不懂眼色的人,于是推脱道:「你女朋友还在等你呢。」
苏程远拍了下脑袋,想起自己早有约,便改口道:「我现在春雷艺术团演话剧,姐姐若有空,可以来看我。」
卫欢庆笑着答应,挥手告别。
高欣雅远远看着二人道别,然后看着苏程远向她走来,她悬着的脚跟才放下。
她对苏程远的情意,早已非一日之寒,但碍于女孩的羞涩,她始终未有表白。再者,她家世平凡,也怕苏家看不上她。
好在两人是大学同学,哪怕不能成为恋人,每日能多说一句,多看一眼,也足以慰藉她未来的思念。
她看得出苏程远和刚才那位时髦女郎关系不一般,但她名不正言不顺,想问也开不了口。
苏程远跨上自行车,唤她:「欣雅,我取好钱了,咱们走吧,吃完饭看电影去!」
高欣雅怕他等久了,便小步跑来:「让你破费了,苏同学。」
「今天你生日嘛!」苏程远回过头,扬了扬下巴,「叫我程远就好,上来吧!」
「程远……」她小心翼翼地坐在车后座,忐忑地问,「刚才那位是?」
「是小时候一起玩的姐姐。」他顿了顿,又补充说,「你别多想,她订了婚的。」
「我哪有……」被戳破心事的高欣雅脸色通红,但还是忍不住追问,「如果她没订婚,你就……」
话未说完,她觉得不妥,便闭上了嘴。
苏程远当然听到了,但只是装作没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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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即便卫欢庆尚未订婚,那又如何?
孩提时代的琐事早已随时间远去,数年光阴逝去,纠结于此,实在无益。
经过深思,苏程远向高欣雅表示:“她既视我为兄长,日后你也当以她为姐。”
高欣雅愣了半晌,才领悟此言之意,一时间心中既欣喜又害羞,心跳加速:“苏同学,你这是在胡说什么!”
途中,苏程远向她讲述了卫欢庆的往昔,涉及她为何选择留学、恋爱史以及财富的起伏。
高欣雅听后叹息:“真是不容易。”
随后不由得暗自庆幸——凭她的经历和智慧,若真要争夺,自己毫无胜算。
幸亏她已有婚约。
但不对,她怎能如此想法?
同为女性,受过良好教育,明知这是不幸,她为何还会这般想?
高欣雅感到懊悔与羞耻,苏程远虽未明了原因,却隐约察觉她情绪波动。
他猛踩脚踏板,在下坡时突然松手,张开双臂。
“啊——”高欣雅尖叫起来,随即听见他笑声,方知被戏弄,伸手拍打他背脊,“你搞什么鬼!”
“就是想吓吓你,免得你走神。”
“你,你再这样,我……”她壮胆掐住苏程远腰间的衣物,“我可要搂你的腰了!”
苏程远未答,只是加力踩踏,二人一路欢笑着骑行而去。
来到路口,一辆显赫的黑色别克为他们让行。
苏程远点头致意,认出车内男子,“这不是唐家的大少爷吗?他也回来了?”他自言自语。
高欣雅问:“你说的是谁?”
苏程远摇头:“不重要,我们走吧。”
他心知肚明,唐易昀的归来意味着两家的婚事已成定局。
唐易昀坐在车内,目送两人远去。
后座上,女学生侧身而坐,紧夹双腿,羞涩喜悦地搂着男方的腰。
他不禁回想起当年那位穿着马裤、英姿飒爽的女士。
司机从后视镜留意他的表情,试图揣摩他的情绪。
但无论是喜是怒,都难以捉摸。
司机跟随唐易昀已有四年,尽管薪水丰厚、易于相处,但仍然难以窥见其内心。
唐大少常年在外,回国机会不多,隐藏在背地的手腕让人胆寒。
按理,这份差事应是轻松自在。
但听说背后的手段,让人不寒而栗。
今日早些时候,司机去车站接人,听闻大少爷此行回来将不再离去,准备结婚。
一想到未来可能的频繁见面,他就心生畏惧。等接到人时,见他面色严肃,更是不敢多言。
途中,唐易昀忽然叫停。
司机迅速靠边停车。
唐易昀望向窗外,见一胖妇人怀抱小白狗。
他自幼喜欢狗,曾饲养马尔济斯,可惜后来遇害。
那小狗与他幼时伙伴极为相似。
“没事,继续走,看错了。”他按着额角,一脸疲惫。
司机内心疑惑,但表面依旧镇静,重新启动车辆。
仅行百米,唐易昀又叫停。
这次显得更加迫切。
他几乎探出身子,紧盯窗外。
司机被吓得一激灵,紧急刹车,手不自觉摸向枪。
四年来,他头一次见唐易昀如此焦急,以为遭遇仇敌。
可细看半天,并无异常。
非要说的话,便是一美丽女子在钱庄前数钱。
唐易昀注视着卫欢庆的身影。
她并未穿他曾熟悉的装束,却仍被一眼认出。
真是不可思议。
他们曾有过误会,曾拥抱起舞……
除此之外,便是沉默、擦肩而过、彼此窥视却装作不见。
多次想靠近,却又转身离去。
可即便如此刻意,他们上午才同车抵达,现在又在此地相遇。
是城市太小,还是命运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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